⑥青野棹 三十一岁 夏(2 / 2)
「有关系。要把自己想表达的事物准确表达出来是需要技术的。」
还在业界大显身手的时候,尚人的画功堪称出神入化。还曾经有网路上的读者留下「这部炫技的画风让人不爽,漫画重要的是萌点」这种感想,尚人看了嗤之以鼻,说:「他以为他在看同人志?」
「技术确实重要,但我还是觉得那不是重点。」
「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「重点不在于技术好或不好,创作漫画、创作故事重要的是──」
我停下来想了想,往疼痛的腹部深处、再更深处,用「我」这个生物的核心思考。
「是灵魂。」
我们面面相觑,过几秒,尚人喷笑出来。
「抱歉,太难为情啦。」
尚人说道,晃动胖得把休闲服撑绷的肩膀笑个不停。我仍旧一脸正经地说:
「不然是什么?没有灵魂什么也写不了,就算写得出东西,那也像轻飘飘的一反木棉妖怪一样没有分量。这种故事一样能赚钱,但我们想做的不是那种东西吧?」
尚人很快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。
「我已经忘记我想画什么了。」
「那就把它想起来。」
「怎么想?不管到哪里都找不到了。」
「我们一起继续找,直到找到它为止。两个人一起就不可怕了吧?」
「差点吐血而死的流浪汉还真敢说大话。」
说得没错,不久前我也还在悲观失落。可是,即便如此──
「跟茧居在家的你不是很配吗?」
「那倒是。」
「让所有人看看,就算是我们这两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人,也还能闯出一片天。」
「不可能,我做不到。」
「和我一起就做得到。」
「就算真的画了,也没地方发表哦。」
「找植木先生想点办法吧。他现在是总编辑啰,请他用总编辑的权力替我们抢下连载位置。要是作品大卖、不断再版,小圭和晓海都会读到,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开场同学会吧。告诉大家,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,但大家都很努力,太好了。」
我借着醉意,把这些蠢话说得口沫横飞。
「像梦一样。」
尚人看向天花板。照明是毫无气氛可言的白色萤光灯,上头堆积着尘埃,散发出来的光也显得黯淡,拿来照耀现在的我们恰到好处。
「哎,要画什么样的故事?人生失败组的大叔从谷底往上爬的故事?」
「我才不想画脏兮兮的大叔。」
尚人噘起嘴说。这家伙从以前就爱画漂亮的东西,植木先生曾经告诫他,一个人要是不懂得世间混浊,就描绘不出真正纯净的事物。我随声附和着说「没错没错」,却反而被他叮咛了一句,棹的情况正好相反,你混浊的东西写得不错,但还是多练习写点纯净的比较好。
「那就换成漂亮的大叔吧。」
「很恶心耶。」
「不然我们来画脏兮兮大叔转生成美女或猫咪的故事。」
「把流行要素硬凑起来的感觉太明显啦。」
尚人开始思考。你终于愿意思考了吗,我激动得想哭。我还想再跟你联手创作,除了你以外不想跟任何人搭档。好高兴,我真的好高兴。
「尚人,我们再做一次给所有人看吧。」
「真的可以吗?」
「可以的,是我们的话一定可以。」
尚人把细窄的眼睛眯得更细,往我的杯子里倒酒,我三两下便把它整杯干了。肚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发疼,腹痛越来越严重。但现在这无所谓,回敬一杯再一杯,我们俩连说话都开始口齿不清。
「真厉害,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。棹,谢谢你。」
尚人的笑容和话语像摇篮曲,我久违地沉入充满希望的梦乡。
醒来的时候,我还躺在起居室地板上,天花板正在旋转。啊,是晕眩症状。恶心和腹痛太过严重,从我嘴里漏出喘息般的声音。
「……尚人。」
我环顾四周,没看见他,是回寝室了吗?
我匍匐着爬到厨房,吃下放在吧台上的止痛药。接下来只能等它发挥药效,我像胎儿般把自己蜷缩起来。昨天在兴头上喝得太多了,香槟、红白葡萄酒、威士忌,这在胃癌治疗中是自杀行为。
出奇漫长的一分钟、又一分钟过去,痛觉一点一点减缓,这时我察觉有细微的水声传入耳中,像淋浴的声音。尚人在洗澡吗?
─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
总觉得这声音持续了很久。
我寒毛倒竖,彷佛有股寒意抚过脖颈。
手臂一用力,我站起身。头晕得很严重,我扶着墙壁往前走,一打开起居室的门,便看见走廊淹着水。水是从浴室流出来的。
我战战兢兢地往里看。莲蓬头一直开着,热水淋出满室的蒸气,烟雾弥漫的视野另一端,尚人整个人沉在浴缸里。尚人,我喊了他的名字,不,或许没喊,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。脑袋里响起某种东西断裂的噗滋声,噗滋、噗滋,一条接着一条,维系着我的一切逐渐被切断。
我沿着门板一点一点滑落地面,瘫坐在那里,像具不会动、不会思考、没有用处的土偶,却只有五官还活着,咚咚咚敲响玄关大门的声音震动耳膜。
「不好意思──我是住楼下的,请问你们家是不是漏水了啊──」
是啊,漏得可多了,吵死了。
我好像听见自己这么大喊,又好像没喊。我不知道。
尚人被研判为自杀,丧礼办得低调,只有家属、我和植木先生,还有几个漫画家伙伴参加。世界正迎来最美的初夏季节,殡仪馆四周环绕着生机盎然的绿意,生与死的拮抗令人窒息。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。
「原来你和尚人还有联络。」
佐都留跟我搭话,但我只能做出徒具表面的回应。当我呆立在大厅的时候,有人触碰我的肩膀,原以为是植木先生,结果居然是绘理。
「你怎么会在这里?」
「我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。」
绘理身后,站着像个亡灵一样的植木先生。
「我们回去吧,下一场丧礼要开始了。」
我不知所措。回去?回到哪里?
在他们两人陪伴下,我回到尚人位于公寓大厦的住家。我走进电梯,像登上通往死刑台的十三级阶梯,上升的浮游感引发晕眩,我被植木先生扛着走进屋内。那天我们吃剩的食物残骸正散发着腐臭。
「总之,先把这里收拾一下吧。植木先生,棹就拜托你了。」
「还是反过来比较好吧。」
「嗯,说得也是。那就麻烦你了。」
绘理把她包包里的围裙抛了过去,植木先生一把接住,然后绘理代替了他在我身边坐下。保养得无微不至的优美指尖将我搂近,梳着我的头发说,没事的,不是你的错,细纱布般的嗓音裹住我的伤口。
我很感激。但是,即使如此……
往尚人背后推了一把的确实是我。
「……有一张便条。」
我勉力挤出声音喃喃说道,绘理和植木先生顿时看向我。我把手伸进口袋,取出藏在里头的便条纸,上头挤满了神经质的字迹。
「是尚人留下来的?」
被这么一问,我无力地点头。
当时我跌坐在更衣间的地板上,没有回应楼下邻居的抱怨,不久后门口便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,物业管理公司的人开门进来了。他们问我,是住在这里的人吗?在我答不出一句话的时候,对方发现了沉在浴缸里的尚人,救护队员和警察立刻赶到,那之后我的记忆便不太鲜明。
在一大伙人忙进忙出的期间,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,由一名年轻警察看着。这时,我发现一张便条纸压在洋芋片袋子底下,昨天还没有这种东西。还是不要看比较好,我不想看。但不存在不看的选项,我尽可能慢吞吞地抽出那张便条。
棹,谢谢你说还想跟我一起创作,我很开心。
聊得很快乐,我满足了。已经够了。
帐户里剩下的钱一半给你,其余留给我的家人。
好想再读一次棹创作的故事。
我的视线浅浅扫过简短的文章,因为不想遭到痛击,我明白吃了这一击我必死无疑。另一方面,我却渴望着现在就被杀死,死了该有多轻松。但人生总不会往轻松的方向发展,这我知道得太清楚了。痉挛般的笑声忍不住漏出喉间,我笑得停不下来,年轻警察嫌弃地看着我。
──人该不会是这家伙杀的吧?
我彷佛听得见警察的心声。没错,是我。是我注入了多余的东西,害得勉强维持在玻璃杯缘的水位溢流出来。对于即将毁坏的心而言,就连梦想和希望这些美好的事物也沉重得无法负荷。
──真厉害,现在开心得像作梦一样。棹,谢谢你。
尚人,我说的话太沉重了吗?
所以你才殒落了吗?
「不是的。」
忽然有人用力抱住我。
「不是的,棹,不是这样的。」
像钢琴线般优美细腻的嗓音,现在却显得刺耳。
「能再一次和你聊起漫画,尚人一定觉得很幸福。」
植木先生的声音掺杂进来,他太过冷静,反而一听就知道在逞强,所以一样刺耳。谢谢你们,但好吵,现在请不要碰我。
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喊叫,吵得我受不了。
奇怪了,这里明明只有我、绘理和植木先生在。
吼叫着吵死了、吵死了的人是我吗?传来绘理和植木先生的声音,说,这不是你的错。声音彷佛浸在水中一样扭曲,我确实听见了他们俩所说的话,却在传递到我的核心之前雾散消失。肚子好痛,痛得我几乎死亡,切除了一大部分、已不存在的东西,正使出全力痛殴我。
──啊,晓海。
恢复意识时,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。护理师告诉我,那之后我又吐了血,必须再住院一阵子。
「我没钱哦。」
这是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。
「不用担心,您的朋友已经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。」
「我没有朋友。」
看着护理师为难的表情,我茫然地想,好像应该先道谢才对。但我实在没力气,只能转动视线环视周遭。充满药味的四人房里,有新闻节目时事评论员的说话声,正在谈论艺人出轨的消息。
真和平。该怎么说,真想就这样沉沉睡去,再也不想醒来。我像条干瘪的抹布一样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,这时植木先生和绘理走进病房。
「那么青野先生,我晚点再来量体温哦。」
护理师离开,正好换他们两人进来。
「对不起,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。谢谢你们。」
我保持躺在床上的姿势,向两人低了低头致意,终于把谢谢说出口了。
「我买了一些东西过来,要是还缺什么再跟我说。」
绘理把住院需要的换洗衣物、日用品一一摆在床头柜上。
「谢谢,麻烦你了。」
「虽然擅自决定对你不太好意思,但我先告诉尚人的家人说你会放弃遗产了。剩下的金额不多,考虑到过程中跟他家人争执造成的负担,还是领生活保护津贴更省事,金额也更丰厚。找市公所的社工咨询过后,立刻就能办完手续,你不用担心。」植木先生说。
我原本就不打算拿尚人的钱,植木先生替我省下了那些徒然消磨心力的沟通过程。他们做了太多,我已经来不及道谢,只能躺在床上低了低头致意。
「……真的太丢人了。」
「哪里丢人?」
绘理倏地看向我说:
「你一直都有缴纳税金呀。棹和我、和所有人一样,每天忍受着各种压力,冒着心理出问题的风险努力工作,把辛苦赚到的薪水上缴了一大部分给国家。哪里丢人了?生病的时候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让国家照顾啊。」
绘理一口气说完,植木先生劝解似的把手放上她细窄的肩膀。谢谢你,我回答。绘理说的都对,但有些事光凭「正确」不足以挽回。
「但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,何必这样苟延残喘──」
「是为了写作。」
植木先生坚定地打断我,我对上他严肃的眼神。
「请你动笔吧,这一次,抱着必死的决心。然后,再跟咱合作一次。」
这是该对着半死不活的病人说的话吗?但我知道,平时总以「我」自称的植木先生改用「咱」的时候,就是他认真的时候。这些编辑真是──
我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。谢谢你们。